常静想说她觉得大姐这次太冲动了,但话到嘴边,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。
常欢一路哭着回到宿舍,因为哭得太猛了,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。
同宿舍的何莉看到她回来,修得细细的眉毛一挑说:“哎哟,你不是说回去跟你的中大男朋友约会吗?怎么这么快回来了?”
常欢没好气道:“关你屁事!我爱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!”
何莉注意到她的眼睛,顿时乐了:“怎么哭成这样?该不会是被你那个中大男朋友给甩了吧?”
一下子被戳中死穴,常欢感觉受到了极大的羞辱,恼羞成怒道:“你全家被甩我都不可能被甩,我男朋友对我不知道有多好,他会给我买红糖,他会送我生日礼物,他去白天鹅宾馆参加寿宴,还会自己不吃,特意留着回来给我吃,他比你那个丑八怪男朋友好一百倍一千倍,也就只有你才会把那个丑八怪男人当成宝贝!”
何莉被这一番话气得不行:“既然你男朋友对你那么好,你还哭干什么?”
常欢像只被惹怒的猛兽,咬牙切齿道:“我爱哭就哭,关你屁事,何莉你今天要要是再敢惹我,我跟你没完!”
何莉还想怼回去,这时另一个舍友看不下去了,走过来拉了拉何莉的衣服道:“好端端地你惹她干嘛?要是再被人举报我们宿舍不团结的话,这个月的奖金大家都别想要了。”
何莉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上次全宿舍被教导主任训话的情形,撇了撇嘴:“要不是之前她先惹的我,我才懒得搭理她!”说着她突然扬起下巴,“对了,我还没跟你说过吧,我家小弟被中大给录取了,以后就是正经八百的中大高材生了!”
“被中大录取了?”对方顿时睁大眼睛,“真是太羡慕你了,有个这么会读书的弟弟,被中大录取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好单位,哪像我弟……”她突然叹了一口气,“连高中分数线都没够着,为了这事我妈血压都上来了。”
何莉朝常欢得意看了一眼:“要我说啊,自家兄弟不管是优秀还是不优秀,有血缘在那里,这辈子都断不了联系,但对象就不一样了,说不定哪天就分了。”
另一舍友担心两人又吵起来,赶紧说:“我听说饭堂来了个新师傅,做的白切鸡特别地道,我们快点过去,别去晚没了。”
说着扯着何莉的手臂出了宿舍。
宿舍安静了下来,但何莉最后说的那句话,却在常欢的脑海里不断得循环。
要是被何莉等人知道她被甩了,她肯定会沦为整个医院的笑话,想到这,眼泪再次肆意席卷而来。
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常美,志谦哥被甩了还要对她念念不忘,为什么就不能喜欢她?
难道就因为常美长得比她漂亮吗?
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每一个到家里的人,都会拿她和常美做对比,然后都会毫无顾忌当着她的面说,“姐姐长得比妹妹漂亮。”这是她最讨厌听到的话,这话像梦魇一样,从小到大萦绕在她的生活里。
小时候她不懂,一听到亲戚说她长得不好看,她就会很生气,可她一生气,亲戚就会接着说她脾气不好,长得丑脾气还不好,长大以后肯定要嫁不出去。
她真是讨厌死这些亲戚了,难道她就不想长得漂亮吗?
她也想不明白,为什么同一个爸妈生的,常美就比她好看那么多?
她拿起桌子上的镜子,镜子清晰照出她的脸,脸太大,眼睛又太小,脸上还有不少雀斑,跟常美那张精致的脸蛋比起来,她输得十分彻底,一败涂地。
为什么长得漂亮的人不是她,为什么志谦哥喜欢的人不是她?
她不过是想抓住点她喜欢的,为什么就不给她?
到底为什么啊啊啊?!!
“砰!”
一声脆响。
常欢把手里的镜子用力扔到地上,趴在桌子上发声痛哭起来。
镜子碎了一地,绝望的哭声在狭小的宿舍墙壁间弹来弹去,无处可逃。
***
另外一边,朱翠芳终于从短暂的失语状态恢复过来,不等众人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她就“砰”的一声跪在地上,砰砰给家里人连磕了好几个响头。
“爸、妈、大哥,我求求你们,我求求你们救救小杰!”
小杰是朱翠芳的儿子,比豆丁还小两岁,刚来广州时,他个子又瘦又小,胆子也小,时常躲在朱翠芳身后偷偷看人,来广州五年,他性格开朗了不少,可能是寄人篱下的关系,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更懂事听话,虽然是家里最小的,但有什么吃的都让着哥哥们,所以大家还是挺心疼这孩子的。
大家被朱翠芳的举动给搞蒙了。
朱六叔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?”
朱国才更是不满:“动不动就下跪磕头,要是让其他人看到,说不定又以为我们欺负你们孤儿寡母的。”
当初朱翠芳为了留在广州,和家里闹得十分不开心,朱家两个儿子都留在广州,都有工作,反而是唯一的女儿下乡去云南,而且一去就是十年,去的时候是个水灵灵的姑娘,回来时模样比朱国才这个当哥的还老,所以不少人同情朱翠芳。
再后来朱国文把工作让给朱翠芳,而朱国才这个做大哥的什么都没做,于是就成了众矢之的,不少人觉得他没有做大哥的担当,还有人说他绝情,可把他给气坏了,因此这会儿看朱翠芳二话不说就下跪,让他气不打一处来。
章沁走过去把朱翠芳扶起来:“起来再说,大家一家子,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。”
朱翠芳心生感激,眼眶通红道:“我这次回村原是要接小妮走的,哪晓得他们推三阻四不让我见人,先说送去表舅家走亲戚,后又说染了瘟病要隔离。”她眼底的恨意化为汹涌而下的泪水,“我趁夜挨家打听才晓得……那丫头在我离村的第二年,就溺在村口老河湾了……”
当初她为了回广州,不得不答应婆家提出的条件,把儿子带回广州,留下女儿,她走的那天,女儿抱着她的腿哭成了泪人儿,把她的心都给哭碎了,但她还是狠心走了。
这几年,她每个月一发工资就寄钱回去,除了给女儿买东西,她逢年过节还给他们一大家子都寄东西回去,两老的衣服,一罐要几十元的麦乳精,吃的穿的用的应有尽有,她这么做就是想他们看在钱和东西的份上,好好善待她的女儿。
但这群天杀的,不仅没有好好照顾小妮,还骗了她这么多年,她一想到村里的人跟她说小妮在河里泡了整整一周才被捞起来,她心里就好像被千刀万剐一样痛。
她可怜的小妮,她可怜的女儿,要是她知道当初一别会成为永别的话,她说什么都不会丢下她一个人。
屋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。
朱六婶拍着桌子怒骂道:“作孽啊!好端端的孩子能在眼皮子底下出事?定是他们黑心肝没看顾好!这些年你月月往那头汇了那么多钱和东西,他们倒闷声发大财,半句实话都不吐!”她突然瞪圆眼睛,“小杰这次没跟着回来,该不会是叫他们使绊子给扣下了?”
朱翠芳泪如雨下:“他们说小杰是他们张家的种,说什么也不给我带走,还撂下话说要么回去跟张根过,要么照旧月月往家打钱才让我见小杰。”她突然扯下已经露出青紫的脖子,“我扑上去抢孩子,张根那挨千刀的抡起拳头就往我身上揍,我差点被掐死!”
伤口触目惊心。
朱翠芳看着家人再次哀求:“他们把小杰藏起来,我根本找不到人在哪里,我也去公安局报案了,但公安说他们是孩子的亲人,不是拐卖,我一点办法都没有,爸妈、大哥,我求求你们帮帮我!”
她已经没了小妮,如果连儿子都没,她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。
朱国才攥着搪瓷缸子直摇头:“你自己也说了,公安都摆不平的事,咱们在广州隔着千山万水的,能拿他们怎么办?”
朱六叔虽然没出声,但态度很明白。
这话像盆冰水兜头浇下来。
朱翠芳指甲掐进掌心,她知道大哥向来不是个有担当的人,可总想着血脉连着筋,好歹能摆个架势撑撑场面,却没想到他连台面戏都懒得做。
她不死心扭头看向母亲。
朱六婶心疼地叹气道:“翠芳,不是爸妈不帮你,也不是爸妈不疼你,实在是无能为力。张家要是在广州,咱们叫上亲戚好友立马能堵门去,但他们在云南,那一家子又那么蛮横不讲理,你大哥和弟弟都是文明人,去了不得叫人卸条腿回来?横竖小杰是老张家的种,总归有口热饭吃……要不就让他呆在张家,等过几年张根再婚有了其他儿子,到那时候我们再提出把小杰接回来,或许他们就会同意了。”
朱翠芳压抑住喉咙的哽咽:“等几年?万一小杰也跟小妮一样呢?万一到时候他们还是不愿意把小杰还给我呢?”
这话把朱六婶给问住了。
朱翠芳心中一阵阵发冷。
说什么无能为力,说到底他们不过是更在乎两个儿子。
一直没开口的罗月娇突然道:“照我说小杰就让他留在老张家,你不如趁着现在还年轻早点找个人嫁了,回头再生个孩子,到时候小杰回不回来,你也不用担心以后没人给你养老……”
“你给我闭嘴!”朱翠芳突然抄起铝饭盒砸向罗月娇。
罗月娇被吓得后退了两步,一脸无辜道:“你干嘛拿东西砸我?我可是真心为你着想。”
朱翠芳浑身发抖。
有些记忆像扎进掌心的刺,拔出来流血,不拔又隐隐作痛。
本来她想只要这次家人肯为她撑腰,过去那十年知青的旧账便烂在肚子里,从此以后她决口不提以前的事。
可他们和当年逼她下乡时一模一样!
绝望像涨潮的海水将她瞬间淹没,她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:“当年你们不顾我的生死,现在连亲外孙都不管!好,我这就买火车票回去,跟张家那群牲口同归于尽!”
朱翠芳的哭声和怒吼声引来了邻居们的张望,有人把头探进朱家窗口来:“这朱家又在闹什么?”
“怎么翠芳哭得这么惨?虽说以后靠儿子养老,但女儿也是自己肚子出来,就是偏心也不能这样子。”
听着邻居们的议论,爱面子的朱六叔和朱六婶两人的老脸涨得通红。
“闹够了没有?!”朱国才怒吼道,一脚踹向椅子。
章沁拽开木椅,椅脚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。
“你存心的吧?”朱国才踢了个空,差点没扑倒,不满地瞪着章沁。
章沁没看他,对泣不成声的大姑子道:“大姐你先别急,事情还没到那一步。”
朱翠芳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住她:“章沁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?只要能接回小杰,我什么都愿意!”
章沁拍了拍她的手背说:“同为女人和母亲,你的心情我懂。不过我也不敢确保我的方法一定有效。”
这是朱翠芳回家后听到的最温暖的话,她抹着泪点头:“谢谢你章沁,只有你才是真心为我们母子着想。你尽管说,哪怕最后没能把小杰救回来,我也不会怨你。”
这话仿佛扇了朱家其他人的脸,让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章沁说:“张家认钱不认人,张根还能再生,咱们拿钱砸。”
朱翠芳愣了下:“你是说用钱把小杰给换回来?”
章沁点头:“张根才三十几岁,这个年纪他以后肯定还会再婚,以后还会有其他孩子,所以只要给够钱,他们十有八|九会选择放弃小杰。”
朱翠芳说:“可万一他们狮子大开口呢?我不是舍不得钱,而是张家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,我就担心他们开的数目我们给不了。”
回来工作五年,她每个月除了要寄钱给张家,这边也要给家用,所以存下来的钱少得可怜,如果张家狮子大开口,她是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章沁顿了下,语出惊人道:“那你就答应他们,答应回去跟张根复婚。”
这话一出,现场安静了几秒。
朱六婶第一个不赞成:“不可以!好不容才能张家那个火坑爬出来,怎么还可以再跳回去?”
朱国才嘲讽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好办法呢?结果就这?”
朱翠芳却像下了决心一样:“好,如果没办法,那我就回去跟张根复婚。”
无论如何,她都要呆在孩子身边,她不能让小妮的事再次发生。
章沁说:“别着急,听我先把话说完,你到时候就跟他们说,广州这边有个女人因为忍受不了丈夫的家暴,所以一把老鼠药把婆家全家都毒死了,一家子天天住一起,总能找到下毒的时机。”
朱翠芳眼睛一下子亮了:“只有千日做贼的,没有千日防贼的,我这么说,他们肯定会害怕,那一家子最惜命了!”
“要还不松口,就让小杰说往井里撒老鼠药。”章沁朝她眨眨眼睛,“双管齐下。在被毒死和拿钱之间,我相信他们一定会选择钱,我明天一早就回深圳让国文回来,让他陪你一起去云南。”
朱翠芳再次流眼泪了,紧紧抓住她的手:“谢谢你章沁,你和国文的大恩大德,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!”
章沁似笑非笑说:“都说能当家人是几世修来的缘分,爸妈也向来是热心肠的人,大院里出点芝麻小事他们都冲在前头,你是国文的亲姐姐,出了这样的大事,我们哪有袖手旁观的道理?”
这话几乎把两老的脸都给打肿了。
朱六婶突然插话道:“老大,等国文回来,你也跟他们一起去。”
朱国才不想去:“妈,工厂最近在改革,我要是现在请假,之前的努力就白费了。”